“我侄儿在省公安厅”,贺明玉逢人便这样说。她是某事业单位的小职员,丈夫也是那单位的小职员,他们十九岁的儿子,正念高三,成绩一塌糊涂。贺明玉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侄儿的地位,成为她唯一的精神养料。没有人见过她侄儿,逢年过节,也从没见她侄儿到她家来过。“说不定是守大门的!”有人说。“我看是扫厕所的!”又有人说。其实贺明玉也不知道侄儿到底干啥工作。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一大堆小人物中间,有个侄儿在省公安厅,就足以让贺明玉觉得高人一等了。
有一天,她买菜回来,遇上一个熟人。“我侄儿……”贺明玉刚说出这几个字,那人抢先道:“恭喜你,你侄儿当副厅长了!那天我看电视,见讲话的人跟你长得特像,一看字幕,说是省公安厅副厅长贺坤,你侄儿不是叫贺坤吗?”她愣住了,但只不过一秒钟时间,就激动得满面通红:“是啊,听说他不久就会当厅长哩!”贺明玉虽年近五十岁,可接下来回家的那段路程,完全可以用健步如飞来形容。她把消息告诉了丈夫,没想到丈夫只是淡淡地嘟囔了一句:“他当省委书记也与我无关。”接着告诫道:“希望你不要口口声声提起你侄儿,人家很烦你。”丈夫说的是实话,单位上没有人不烦她,只要她一说出“我侄儿”几个字,听的人马上找借口离去了。丈夫更是烦得要命,但如果他不顺着她的意思谈侄儿,他们之间就找不到共同语言了。可是,不谈侄儿还谈谁?难道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职员?难道谈不争气的儿子?现在,侄儿当副厅长了,你不跟我一道高兴,还说烦?她跟丈夫吵了一架,连饭也懒得做,躲进卧室,生丈夫的气。
第二天临近中午,她在办公室按下免提键给省公安厅打了电话。之所以选这个时间,是因为那时候到她们办公室串门的人很多。电话接通后,她喊叫着说:“找贺厅长。”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那边的人冷冷地说:贺副厅长正在开会。她说:“我是他姑妈呀。”那边的人立即热情起来:你等着,我叫他。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漠然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喂?”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变得尖厉刺耳:“坤啊,我是姑妈,你有空了无论如何到这边来,你姑父和弟弟都很想你……我知道你忙,当厅长哪有不忙的?哈哈哈……你先给我寄张照片,姑妈想死你了……”
从此,单位上的人对她恭敬起来,以前有所怀疑的,现在确信了;以前鄙夷她的,现在主动打听她侄儿的情况了。贺明玉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她走路风风火火,无论对谁说话,都像发表演说。
尤其让她自豪的是,没过多久,侄儿果然寄来了照片!而且,那张照片是在省公安厅的大门前拍下的。从收到那天起,她就把照片揣在怀里,见人就拿出来。后来,她怕被汗水浸坏,就装进一个微型相册里。那相册里只有侄儿一张照片。她可以夏天不执扇,雨天不带伞,但相册是必须拿上的。
她一心盼望侄儿来这座城市,来她的家,可侄儿始终没有来。当然,这并没对她造成影响,她把照片翻给人看后,总是喜笑颜开地说:“我侄儿忙,抽不开身。”
这年秋季的某一天,当她再次表明侄儿抽不开身的时候,听的人惊诧道:“怎么,你的侄儿没来你家?他前两天才到这里开会,我还以为他来你家了哩。”她嗫嚅老半天才艰难地回过神来:“他……给我打电话了,说开完会就来。”可另一个人说:“他已经回省城了,今天的报纸都登了,你不知道?”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的骨头被人抽走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回了家,她就跟丈夫吵架。吵得声音嘶哑了,心口还是堵得慌,她就哭,她哭了很长时间。
之后的半个月,她出门再没带相册。她也很少跟人说话。单位上的人再一次鄙视她了。你侄儿当副厅长怎样?他何曾把你这个姑妈看在眼里?不过大家都没把这话说出口,她侄儿毕竟在当副厅长,而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山不转水转,说不准还真有求到她的时候呢。因此,大家表面上对她依然是客气的。这给了她勇气,她再一次把相册带在身上了,再一次以无比激动的口吻,谈起她的侄儿。
然而,侄儿到了她家门口也不来,连电话也没一个,毕竟给她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感。当她独处的时候,就看定一个地方,呆呆地出神。
她万万没有想到,侄儿会在这天深夜突然叩响她的家门!
看到一身黑衣的侄儿,她大呼小叫:“坤啊,你到底来看姑妈了!”她侄儿一惊,慌张地向后望了一眼。大人物都是这样,走亲戚也要微服私访。可是贺明玉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因此以更大的声音喊道:“坤,快进来!老吴,坤来了!贺厅长来了,哈哈……”
她的“哈哈”声还没结束,侄儿就消失了。她以为侄儿下去叫随从,忙跑下楼去迎接。谁知,侄儿早已不见踪影!周围既没有车,也没有随从。
第二天一早,省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出了一条消息.:省公安厅副厅长贺坤因贪污巨额公款被查,而今畏罪潜逃。
单位上大部分人都看到了这条新闻,整个上午都在议论这条新闻。她一万个不相信。晚上,她打开电视,看到的头条新闻就是关于她侄儿的:贺坤已投案自首。
她无可挽回地憔悴下去了。她什么也没有了。二十年来,她没有经营过自己的家,没有关心过丈夫和儿子,因此,丈夫和儿子也漠视她的悲哀。她的家就像若干年前造的一个蜂窝,同伴早已飞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巢。
如今,她走出家门,也还有人问她:“你侄儿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