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麦家告诉我事情已经没戏时孩子已经熟睡了。我们在灯下相对无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半夜，麦家从被窝里翻身坐起，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我悄悄走到麦家跟前，看到他的头上一缕烟雾正在袅袅地升腾。麦家黯淡的眼睛闪过一现即逝的不安和愧疚，踩灭烟头，跟我说起了白天的事情。

没想到县委办的李阳主任会给我打电话，你知道的，这次县委办招秘书就是他定的人。这次求职，我不抱任何希望，我一没背景，二没钱，怎么能够打破潜规则创造奇迹呢？虽然我业余写作多年，发表了很多文章，但这又有什么用？你看，前两次县民政局和广电局都想要我，但是等到最后，去上班的却是别人。朋友们都劝我，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可是你说我拿什么去送？工作十年，柴米油盐酱醋茶，身上衣裳口中食，红白喜事进修培训，我非但没有积下一分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李阳在电话里说他要请我吃饭，地点定在米莱登大酒店。他说，麦家你是块金子，是金子就应该用米县最好的酒店来体现你的身价。挂了电话后我高兴得连连尖叫。你知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尖叫了——李阳分明在暗示我：我们苦苦寻找的秘书就是你，就是你麦家！

我到理发店剪了发，还咬咬牙从朋友那里借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套西装，还破天荒打起了领带。我来到米莱登大酒店时那里灯光璀璨金碧辉煌，我一见到李阳，马上在老远的距离伸出了手，我要用紧紧的握手来感谢李阳的识才爱才！但是李阳却对我伸出去的手视而不见，他刚刚要和我握在一起的手突然折转方向，拍在了我的肩上，拍得很重，拍得意味深长。拍完肩膀，李阳转身和四五个跟我年纪相仿的人谈笑去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这几个春风满面的人也是县委办的候选秘书。原来李阳并不是只请我一个人！

这时，一个手拎礼包的年轻人来了，那几个把李阳团团围住的人让了一条道，注意，那个人还没伸出手，李阳就把手迎向了他——那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握完了手，年轻人把礼包递给了李阳，说，主任，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笑纳。李阳笑笑，把礼包递给了身旁的女秘书，这时我才发现，女秘书手上、脚边全是礼包——鬼才知道包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我猜想，李阳也是跟那几个先我一步到达的人握手的，否则他们就不会笑得那么牛气冲天。但是李阳就是不肯给我相同的礼遇，他把手拍在我的肩膀上，这哪里是在拍我的肩膀，简直是在打我的脸！

奥秘就在这里，赴宴的人唯独我空手而来，所以李阳唯独不跟我握手。奥秘就在这里，李阳不跟我握手，所以我的美梦不用等到明天就可以想象得出就要破灭。

大家都进了电梯赶往四楼的包厢时，我假装上卫生间，然后逃出了米莱登大酒店，我在大街上狂奔，我感到我的脸像一块玻璃一样脆裂，我身上的西装布满了针头，刺得我有痛叫不出来。

后来你放慢了脚步，一条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完的路你用了整整四个钟头。我接过麦家的话说。

我边走边后悔，我能借到五百块钱买西装，为什么不再借他三五万塞给李阳呢？我真笨，我真笨！我越想越生自己的气，走到楼梯时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如果不是你还开着门亮着灯等我回来，我真想跑出米县，再也不回来了……

不要说了！我抱紧麦家，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

孩子醒了，大哭着喊妈妈妈妈。我牵着麦家的手回到卧室，他的手冰凉如一块结了霜的玻璃。

第二天天刚亮，床头的座机响了。电话是李阳打来的。我看到麦家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接着他的整个身子在颤抖。我心头一紧，抱住了麦家，我听到李阳说——

……小麦，我没有怪你中途逃离晚宴，你逃得好！你敢逃说明你是一个有气节的人，县委办是个要害部门，我们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县委办的秘书是领导的半边脸，我们希望这张脸大写着四个字：干干净净！你做到了，不仅仅是外表，还有内心。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握手吗？你是唯一一个不给我送礼的人。你和那几个年轻人不同，他们太工于心计，第一次见面就想把我拉进火坑，这种人我敢要吗？他们送给我的礼，宴会结束后我叫秘书一一归还了他们，我拍你的肩膀其实是在暗示你已经是县委办的秘书啊……

有一只鸟落到了卧室的窗台上，它的一只翅膀留下指甲样大小的疤痕。我想，它的伤现在已无大碍，因为它清脆悦耳的鸣叫在告诉我它已经能振翅起飞。

麦家告诉我，这只鸟正是昨晚他看见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