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房屋的角角落落,布满了或大或小的缸,盛着水,盛着稻谷,盛着草糠,盛着腌制的肉和菜……盛着庄户人家的酸甜苦辣。
这些底小口大的缸,是用什么泥土烧制的,我的父老乡亲无从知道。他们从集市买来用木杠抬着,用小板车绑着,用拖拉机拖着,一路小心翼翼,呵护宝贝疙瘩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从土窑来到集市,又来到农家茅草屋,一路颠簸,费了好大周折,所以乡亲们说:“买缸钱少,抬缸钱多。”
这些厚重的宝贝,是家里的功臣。洗洗刷刷之后,敦敦实实地立着,就被派上用场了。
一担担的水,从大塘里颤悠悠地挑到厨房,倾倒在缸里,不安分地泼出几星调皮的水珠,溅在父亲的衣摆和裤脚上。清澈的水荡漾着,母亲抓了一把明矾洒进去,不一会儿,缸底积淀了一些黄白色的渣滓,那水愈见澄清透亮了。
开饭前,我喜欢在锅灶对面的水缸里照照影子。明净的水倒映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蛋,连忙用水瓢舀了一盆水,拿毛巾洗净了脸。
临近锅灶的米缸盛放着一家人的全部希望,上面盖着厚厚的木板,里面躺着一个从粗毛竹上锯下来的筒子。天长日久,经过米的摩挲、手的抚摸,毛竹筒子做的量米“升子”已经光滑锃亮。每次揭开米缸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陶釉的明亮与“升子”的油亮相互映衬,我的心里就会清爽许多。
粮缸腰身挺拔,体型肥硕,静静地守在墙角。坚硬的缸体令老鼠无法洞穿,可是缸上芦苇编织的草盖终究敌不过老鼠的利齿。通过一个个小洞,老鼠肆意地抢夺我们的口粮。养了猫,老鼠收敛了许多。然而,每年清缸打扫时,墙角边总能扫出不少稻壳。想到每次量米煮饭,为多抓一把还是少抓一把而犹豫半天时,就把老鼠恨得咬牙切齿。
缸是生活的必需品,需要缸的地方也实在是多。穷人主意多,能省就省,盛糠的缸不用多讲究,庄户人家就自己动手做。选一个大好晴天,用稻草就着泥巴,一圈又一圈地绕,晒干了就是一个圆圆鼓鼓的泥缸。虽然简陋粗糙,却很实用。找一个大大的河蚌壳子,用作挖的工具,拌猪食时,挖两下米糠、草糠掺和在泔水桶里,满满的一桶猪食就成了。
安放在屋角、墙边、灶前的缸,有的搁着盖板,有的干脆敞开胸膛,默默地蹲守在岁月的风尘中,占据了庄户人家日子的半壁江山。
秋末的时候,母亲从菜地里铲了一棵棵的白菜和雪里蕻,用清水洗了,放在绳子上、篱笆上、箩筐里曝晒,水灵灵的白菜和雪里蕻就蔫了,于是一棵挨一棵地叠放在缸里,铺满一层就撒一些盐,直到码到差不多与缸口齐了,找一块大石头压着,生活的期盼就被虔诚地封存了起来。不久,从缸里捞出的菜经过母亲的烹调,吃得我们生津开胃。母亲有时到后庄的高岗上,铲去浮土,挖了板结的黄土,拍碎了,带回来,倒进一个小缸里,浇了水,拌了盐,和成黏稠的泥浆,把青青的鸭蛋埋进去。过一段时间,拿出几个煮了,剖开,红灿灿的蛋黄油亮亮的,一如初升的旭日。月光自屋顶的玻璃天窗如水一样洒下来,小小的萤火虫飞来飞去。喝着稀稀的粥,掏着咸咸的鸭蛋,我们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日子装在缸里,浸泡得越发光鲜,而父母日渐消瘦下去。
缸与庄户人家的生活息息相关,储藏了太多的人间冷暖。殷实与贫寒,勤俭与奢侈,生活质量一看就知,人生态度一望就明。这些土窑里烧制的最简易的器皿,经得起风霜雨雪的洗礼,深得庄户人家的喜爱。千百年来,经过日月的浸润,陶制的缸越发温厚质朴,一如我那宅心仁厚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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